邱子易January 22, 2024
一
2182年5月25日,塔里夫郡。
我斩下最后一台“皇帝近卫”号机动战士,在我的驾驶舱内,我看着它的头重重地砸在地上,嗞嗞闪着电弧,旋即爆炸。柯西张开的护盾,挡下了剧烈的能量,我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清除任务完成,塔里夫皇帝已经没有任何机动战士了,完毕”。
“收到,柯西。带着你的小队与我们汇合,在胜利之塔,位置正在发送”。
“收到,正在前往,完毕”。
我指示着我的小队,机动战士们呈列队滑行在火星的大地上。驾驶舱内的大屏上,呈现着街景,我看到扬起的硝烟被晨光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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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从很远处就能看到胜利之塔,它高耸地直通云霄,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待走到其底下,可以清晰地看到无数个历史的足迹。战火的侵蚀使它伤痕遍身新的、旧的,可它依旧屹立在这里,绽放着不朽的光芒。
其他机动小队皆已抵达,不少驾驶员坐在打开的舱门上,仰头欣赏这座于火星独立日兴修的建筑。跟随他们的目光,我看到许多黄夹克维修工攀附在塔上,他们在修补塔的伤痕。这也难怪,毕竟,看到塔顶喷射的巨大的通天能量柱,就该想起隐藏在云中的整个塔里夫郡的能量屏障。“要是塔坏了,这里的所有人都会瞬间灰飞烟灭。”我想象那副场景,不禁起了全身的鸡皮疙瘩。
我报告了归队,被告知皇帝正躲在塔里,爆破人员正在进行作业,因此部队可以暂时自由活动。虽说这片区域已被素清,但到底是交战区,还是皇帝的首都,我可不敢四处溜达。我操纵柯西,让它单膝跪地,手臂伸直到地面以作我下地的桥梁。这是一个很便捷的方式,上下都是,而且很帅,不少年轻驾驶员都是这么干,只有那些老古董们还在死守令人费解的方式。我看着我的机动战士,心头一动,拿出相机拍照。
“虽然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我还是惊讶于你如此钟爱那个古董。”一个声音传来,我并未回头,而是迅速下蹲,双手后抱,再猛地往前一摔。灰尘散去,露出了那张熟悉的脸——耐德。
“不错嘛,身手越来越敏捷了。”他夸赞道,一只手被我紧紧摁住。
“你也宝刀未老。”我回敬,他的另一只手架在我的咽喉处。
三
耐德·琼斯,维尔郡人,今年已经51岁了,身子骨依旧劲朗。三年前到塔里夫郡作间谍,最近和我们配合攻城。他在战场上救了我一命,无家可归的我于是入了伍,被安排在他的小队里当斥候。他是个狡猾、爱财又幽默、博闻的老头,有时候又会慷慨解囊,总得来说算个好人。但是我一直没搞懂为什么他要兵团会议上力推我当机动队长,那是连我都觉得有些不妥的事情,更别说那些纷纷反对的队长们了。我还记得他是这么劝我的:“这是一个好机会,仅仅是对你,而且是对很多人。机动队的选拔体制已经十分僵化了,高层里全是老骨头,这样是打不赢仗的。你必须利用这个机会开‘先例’,你必须坐那位置上。”我被说服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就这样,他原本是机动兵团里最年轻的队长,后来成了我,再后来又成了其他人。我由此对他产生了一股敬佩之心——直到后来我得知他领了一笔我一分都没见着的不菲巨额奖金,于是乎,他的睿智形象多了几分弱智成分。
我和耐德坐在柯西的掌中,我让柯西将手臂抬高,因此我们能更全面地一窥胜利之塔的底部。他掏出从地球走私来的烟,递给我一根,只一口我便吐了。我威胁他说把好货拿出来,不然我告纪委去。他才讪讪地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盒子,刚一打开我就迅速抽了一把。
耐德咒骂一句,说我真是长大了嘴都挑了。
我笑道:“也不看看我是被哪个好师傅带着的。”我躺下,看着天上的云,回忆道:“16岁那年,忘了么?我们要去打莱克郡,我负责破开通道,门后边藏了个‘杀手型’,架着炮等我呢。老李把我推开,自己连人带机地被轰了个三连高爆,驾驶舱当场蒸发,尸体都没留下……不会吧,这能忘?当间谍当得脑子清空了?我们没给他办葬礼,只是凑钱把他的遗物烧了撒在火星外边的,完了我就找你要了根烟,一辈子记得那呛味。”
他没回话,只是摇了摇头。我知道他不会忘掉老李的,他们俩一起出生入死无数次,早就把命托给对方了。只是,他在刀尖上舔血了一辈子,要干的事太多,周围的人死地更多,以至于老旧的记忆淡化了。我有时候也会在想:“我是否有一天也会忽然忘记一切呢?没有意义的一生、杀人和被杀的一生。”后来无数次从地狱边缘爬回来,使我不再去想了——我随时可能会没有意义地死去,所以,在还活着的日子里,用力去记住,便足够了。
我帮耐德回忆道:“老李和你都是火星‘独立战争’时期入的伍,你和他都是天赋异禀的驾驶员。只是迫于体制的无奈才一直是机动战士而非队长的。你天天和我吹嘘的。”我想起和老李的较量,“用换弹夹的假动作趁机掏出高爆手枪使我破防,这招我一直记忆犹新。”
耐德终于有了反应:“更厉害的你还没见过呢。”他轻叹一口气,“可惜……”他对老李到死都没有评上队长一直耿耿于怀,也很气愤那个肚皮很大的机动兵团长。
“别叫我哈,又不是我定的体制。”我试图用玩笑话驱赶这沉重的氛围,“都那么久了,老李肯定不希望我们还伤心他的死。想点别的吧,战争结束了,马上皇帝的头就要被砍了。终于。你不是说要去地球上看太平洋么?钱肯定攒够了吧。”
他顿了一下,呼出一口长烟,袅袅烟雾中,大地的尽头上红色的地平线在跳动。他的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半晌才开口道:“早就够了,机动队长的收入很高的。”他用夹烟的手的小拇指挠了一下太阳穴,接着点了一下耳机,关闭了通讯频道,用严肃的眼神看着我,说:“你说,我是个财鬼么?”
令人忍俊不禁,“你这不废话……”
“那么,如果我说,早在五年前,也就是‘民主战争’刚开始前不久,我的钱——通过各种各样手段赚来的钱——就已经足够让我下半辈子荣华富贵到死,你会怎么想?”
“真是那样?呵,那我只会觉得你脑子简直秀逗了。”讲真,我很生气。
我们和蓝色的能量柱一同静默着,只看到有间或一轮的能量波动。
忽然,耐德率先打破沉默,却是不同寻常地像个真老头一样讲起了他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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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火星刚开始闹独立的时候,耐德还在上高中,他的父亲在维尔郡的西边能量塔当工人,他们家庭不富有,但也不贫困,耐德很珍惜这个幸福的家。只是越来越重的税收让家里的矛盾明显增多了。后来,独立的呼声越来越大,还有过好几场大型的群众游行,维尔郡也有过不少。但每次耐德一家都对这些活动敬而远之。地球用尖锐的手段回应,于是,维尔郡只剩下中心能量塔了,于是,耐德一家陷入了贫寒之中。耐德20岁的时候,火星鸟在维尔发动起义,第四大道上爆发了激烈的枪战。起义军用街上的车子作掩体,其中一台里载着他们一家。父亲和母亲紧紧护着他,吃下了所有击穿车体的流弹。火星鸟最后攻入了郡政厅,他们成功地占领了维尔,人们都在欢呼,而耐德脸上蒙着血,在人群中盯着正在演讲的起义军领袖,也就是现在的机动兵团长。耐德恨他,他恨火星鸟,他恨“火星独立”。但是他无处可去,因此他加入了火星鸟的队伍。他从不介意用各种肮脏的手段搞钱,为此他直接或间接地杀了不少人。他的最大愿望是投诚地球,用他的一身情报当投名状。但他最后还是留在了火星,一是他竟然成了机动战士驾驶员,二是火星竟然真的独立了!?他从未想过火星最后真的会独立。“独立了又如何呢?桃子还是一样的烂,反正。”他恶毒地想着,可笑的是,应验了,真是一语成谶。下城区、赌博、毒品贩卖、卖淫、过劳死、极度贫困……这些都还在呢,没有跟着地球军一并被赶出火星。有一次他回到家乡,想回家看看,发现他的家已经没了,楼房都拆除新建了。在金碧辉煌的大楼地下,几十个衣不蔽体的人围着排风机睡觉。这画面刻在了耐德的脑子里。他当时只觉得幸运:他有机会,他抓到了机会,他站在了胜利的一边——他成功了。
唯一让耐德觉得独立有那么点好处的,就是它催生了老李这样的人。永远像个傻子一样,那么热情,那么理想,也那么可悲。老李一直都想成为机动队长,但是,评选的年龄要求很高,50岁起步,还只是理论上的最低线,实际上可能要55岁以上才行。老李从30岁开始熬,一直按着评选条例攒军功,如此20多年。等他终于够格的时候,独立了。战争胜利了。一大堆跟猪一样的权贵扭着一层一层的肥肉挤满了机动队的领导位置。甚至耐德有时候都在认真思考:子弹打在这些人身上,是会先喷血还是先冒油?军队在这些人看来是很好的镀金池,因为和平了,不用打仗了!后来“民主战争”爆发,虽然很意外真的会有人为了“自由平等博爱”而去反抗皇帝,但是耐德并不关心。他在意的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给那些军队里的新高层来了个当头一棒,他们很多人都云里雾里地在战场上死掉了,还有一些投诚地球了。拖他们的福,军队高层出现了巨大的空白和严重的断层,需要紧急提拔人才。于是乎,老李终于能评选了,虽然有一年“观察期”,但总归看得到头了不是么?耐德从没见过老李如此开心,他们当晚用一瓶又一瓶、一箱又一箱的酒来庆祝,以及祭奠那些可爱的已死的肥猪们。再后来,老李评了优,成了副队长。再后来,他就死了。
耐德捧着装着老李遗物的灰的盒子,他很生气,他对老李很生气。他怎么老是在关键时刻脑子犯轴呢?但他不恨老李用生命救下的孩子,他们救了无数次的、一直跟着他们的孩子。当装着灰的盒子被飞行器带上天空,耐德计算着时间,想象灰爆开撒在红色火星之外的宇宙之中的样子,他忽然又释然了。“他不一直都那样么?救我也是,救那孩子也是。”耐德无奈地苦涩地笑了,“我早该知道的,他总有一天要死在他自己手里。”他忽然有个强烈的愿望:老李是不差钱的,他甚至连消费需求都没有太高,他想知道老李的夙愿。他找啊找啊,搜寻啊搜寻,终于,他找到了:老李想成为机动队长,然后成为机动兵团长,这样就能在火星公民大会上实现他的政治抱负:改革这所有的不合理的体制,改变那沿袭上千年之久的、甚至被认为是理所应当的——人与人之间的不公!
“只要仍有不公存在,只要仍有特权存在——一切的不幸都将永远存在。”耐德想起这句话,这明明是老李只提过一次的被耐德笑称为天真的话,为什么此刻却连着那双坚定的眼睛一起浮现在了他的眼前呢?耐德突然感到了迷茫,他以为这辈子都不曾体会的奇妙的感觉。但他强烈地意识到,无来由地意识到:他必须做点什么。比如自己要先成为机动队长,比如……耐德看向了那个第一次抽烟的孩子。
五
“后来,我在一次偶然中听到了一声对皇帝的称赞——那绝不是幻听。我想找到那个人,那个源头,但我找不到。就像水一样,你能找到水浪的根吗?从那天开始,我愈发对那个自诩‘民主皇帝’的人感到浓厚的兴趣。于是我去申请当了间谍,进了皇占区。我见到了一幅幅不可思议的画面:到处都是皇帝的语录、肖像,它们被贴在墙上、栅栏上、甚至涂鸦在机动战士身上;无人富有,但也无人贫穷;没有人有民主和自由,因为人们的心中只有神一般的皇帝;也没有人被奴役统治,因为是人们自愿崇敬皇帝,‘民主皇帝’!我的财产在此一无是处,因为人们不习惯于用钱!但我也没被冻死饿死,因为人们给了我免费的生活保障。我想留下,我决定留下,直到总攻了我才以间谍的身份归队。”
“说老实话,叫我在战场上拼杀还成,我是真不适合当间谍。我从一开始进区就被重点关照了。我一点意识都没有,还在大张旗鼓地问:‘皇帝住哪呢?’有一次皇帝去安全部视察,正好看到我了,很疑惑我的行为:我当时正在做必要的间谍工作,发了片荒无人烟的郊区坐标说这儿有重要工业区,这种事我当时一直在干。皇帝对我起了兴趣,他找我私密谈话。我知道我肯定暴露了,索性也就出口随意了,我说:‘你真是外面画像上那人么?’皇帝疑惑地说是,货真价实的本人,怎么了。我说他头发又白又稀,面容杂乱,穿衣邋遢,我现在都能想起那警卫员的紧张的紫脸。我接着又说:‘想必你是一个好皇帝。’他问为什么,我说:‘一是,我没见过不整理皮囊的烂人。二是因为,外面的人都称赞你,吃不饱的人是不会有力气夸赞别人的。’皇帝笑了,笑得很爽朗。”
六
耐德看着白炽灯,屋内的沉默让他始终感觉有些闷气。他决定再多说些话,他问皇帝要怎么处理他。皇帝说看他的心情。耐德于是说道:“那看来我是一定活不成了。你现在的心情好不了。”
皇帝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是的,我的心情很不好,也好不了。”他也看相白炽灯,随后闭上眼睛。“但你不会死,我保证。”
耐德撑桌,盯着皇帝,说:“独立领袖,火星鸟的第一叛徒,‘民主皇帝’——请你告诉我,你‘叛变’了一辈子,到最后竟然真的要背叛么?——背叛你自己!?你居然想放任在你手上的敌人!”
“我背叛了所有人,但没有背叛我的理想。”
“那么——请杀死你眼前的这个敌人。”
皇帝笑了,他用蓝色的眼睛盯着耐德,铿锵有力地说:“耐德·琼斯,你是我的敌人么?”
七
最后一根烟也抽完了,耐德长呼一口气,站起身来伸了伸身子。我不知沉思着什么,扔掉了烟头。举目四顾,只有破败的大地与荒芜的胜利,以及像山一样沉默的胜利之塔。
忽然,我们瞧见柯西脚下,一个士兵正在手舞足蹈。我和耐德赶忙打开了通讯器。
“你不会怪我吧?”耐德问。在我们面前,是由技术工人们努力维持形态的洞口,还有一些士兵在警戒着。
“不会,只是感觉……太快了。”
由于基底入口被附加了限制,因此暂时只可供一人进入。也就是说,要一个人单独面对不为人知的皇帝。机动兵团长本想让耐德进去,但耐德力推了我。
“我其实以为你会想见见那个老朋友最后一面的”。
“见啥嘛,该说的不该说的,早就说完了。而且,他也想见你”。
“嗯?为什么?”我很意外。
耐德笑了一下,说:“因为你年轻啊,而且……”他停住了。
“没头没脑的,我进去了。”我摇了摇头,打着手电进入漆黑的洞口,寻找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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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耐德·琼斯看着小鬼渐渐消失的身影,不由得感慨:像啊,太像了,而且不仅仅只是像。
耐德掏出最后一根烟,娴熟地点火,含糊不清地喃着什么。看着四周的年轻人,又看看年老的自己,朝着那个行将就木的机动兵团长走去。
“是个忠诚的叛徒,是个是个慈悲的屠夫;被所有人讨伐,被所有人爱戴;将死得惨烈,将活得光荣;背上百年的污名,沐浴千年的公道;你的军队节节败退,你的人民不断前进;你的眼中迷茫,你的脚步坚定;你会失败,你将胜利。朋友啊,让我们的热血泼撒在大地上,让我们的灵魂高歌于天堂中”。
烟火烧到了末梢,耐德偏口一吐,右手垂下,随后迅速拔枪指向团长——
砰!!!
编者按:
1、这篇易子同志向我们投稿的科幻小说,相当优秀,除了末尾的“民主皇帝”有点令人忍俊不禁外,在人物形象的刻画、剧情情节的叙述等处都相当好,值得一阅。这应该算是软科幻小说,只借助了科幻的背景,没有硬的科技来写社科的东西。与那些软科幻不同的是,这篇小说写的是“反动题材”罢了。
2、该作品是一篇含有政治隐喻的软科幻短篇小说,情节较为连贯,语言很生动,人物形象的设计也很有趣,能够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很多原型。称呼老者为皇帝的人有两种,一种是认为在他的引领下国家缺少民主自由,这样的想法以反动派居多,他们疯狂诋毁,将他塑造成一个暴君的形象。另一种是将他作为救世主抑或是传统的帝王形象,这些人是拥有民主权利却运用不好,并且对改变世界的理论武器并没有掌握好,没有从根本上认知自己才是国家的主人,只将那老者当作神像,这些从一个皇帝的称呼中便能看出。“民主自由”的叛军所到之处一片废墟,贫富分化严重,被蒙蔽的人民加入他们但并没有得到真正的民主自由。而老者的区域人民生活充满希望,分配公正平等,这些也令进入该区域的”耐德“明白了到底哪里才有真正的民主自由,哪里才是真的在为人民做事,于是也就有了结尾杀死团长的剧情,而”我“这个角色则从最开始的故事叙述者转变为入局者和后继者也是十分巧妙的设定。